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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走进禾襄市区,到去年年前为止,二十多年了,李进前正正经经回过仲景村不超过三次,他甚至在内心深处竭力回避着“仲景村”三个字。因为,一想起仲景村,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三叔三婶那蛇蝎一般阴毒狠辣的嘴脸心肠,浮现出破茅庵子里那段土拨鼠一般无依无靠辛酸仓皇的岁月,浮现出至今还刀子般的一道一道刻在他心头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年李进前十八岁,和张天远、赵夏莲一道在位于禾襄市区的高中求学。暑假里,他回到仲景村,自然依旧栖身于村东林间的破茅庵子内,他已经在这座破茅庵子里容身整整六年了。每年的放假期间,他都在两个舅舅的济助下自己播种收获自己生火做饭;尽管老是吃完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但总算不用再受三叔三婶一家的白眼叱骂,他在内心里还是感到了一种舒畅和满足。在艰难孤寂的日子里,他省下口粮,抚养起了一条名为欢欢的小狗。

欢欢尚未满月、还在闭着眼睛的时候就被李进前从狗娘怀里抱了回来,然后用小米稀粥一匙一匙喂养大的。长大后的欢欢是那样的温驯善良,那样的调皮可爱啊:你吃饭时,它会坐在旁边眼巴巴的盯着你,一面盯一面嘴角垂着长长的涎水;你用筷子夹住一块红薯皮高高抛起,说声欢欢接住,它会腾的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打个翻滚将红薯皮接在口内;你把鞋子脱下扔得远远的,说声欢欢捡鞋,它会箭一般的蹿出,然后叼着鞋子一路飞奔回来;你吹下口哨,说声欢欢跳舞,它会按照口哨的节拍摇头摆尾,四蹄颠儿颠儿的轮换着在地上踩来踏去;……

然而一个雷雨过后的夏日黄昏,欢欢突然不知去向了。李进前发疯似的满村乱找,逢人就问,却只是不见欢欢的踪影。天色麻黑时分,李进前路过猴跳三家门口,猴跳三见他揪心焦急的可怜模样,便叫住他,吞吞吐吐的说道,下午炸雷打得轰响,他看见欢欢好象受了惊吓,一头蹿进隔壁老幺蛾家的院内,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后来,后来,他又仿佛听到了几声沉闷的击打和欢欢的惨鸣,会不会,会不会是老幺蛾一家对欢欢下了毒手呢?

李进前当时摇了摇头。他决不相信猴跳三的猜测:三叔三婶虽然为人刻薄贪婪,却也知道欢欢是他的半条性命,是他寂寞世界里唯一的一个形影不离的忠实玩伴,即使心地再毒辣再阴狠,也不至于下手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何况、何况欢欢才刚满三个月啊!

但是,但是,当李进前最终抱着试一试看的心态,踩着满地的潦水泥泞,悄悄摸进三叔家厨房后墙外的一条死胡同,又登上两块石头透过厨房后墙的窗洞朝里望去的时候,他仿佛被人兜头泼下半桶冰水,一下子便堕进无边无际、寒透彻骨的深渊之中了:

他看到,在那昏黄摇曳的煤油灯下,三叔、三婶,还有李大牛,每人手里捧着一只粗瓷大碗,正在狼吞虎咽的撕咬着碗里的肉块,而靠墙的大锅则热汽四溢,一条刚刚煮熟的狗腿就赫然放在案板上面。

他听到,蹲靠在锅台后面墙角暗处的三叔一面大口啃肉一面含糊不清的说道:“快点吃快点吃,吃完了,连夜把锅灶案板碗筷都收拾干净,别让进前那小子找上门来看出了马脚!”

他还听到,李大牛在枭鸟般的磔磔笑声中说道:“看出马脚又能怎样,他一个人,我们可是三个人哩!”

那天夜里,李进前没有哭,也没有闹。这就是我的三叔,我父亲的亲兄弟!这就是我的三叔,我父亲的亲兄弟!他一面反复念叨一面咬牙流泪,一路狂奔着摸黑闯进了禾襄市区。打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过仲景村;打那以后,他就再也听不得一个“狗”字……

多年以后,当李进前终于不再为衣食所忧、可以安安静静的坐下来想些事情的时候,他也曾在心里反复考虑过要不要原谅三叔三婶和李大牛的问题:毕竟,他们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尽管他们让自己亲身体验到了人性丑恶残忍的一面;毕竟,那个年代大家都穷,都在挖空心思的想着填饱肚皮、改换口味……然而这念头刚一萌生,他的眼前立刻便浮现出了欢欢那仓皇可怜的眼神;他顿觉股股黑血直冲胸臆,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嗓音高声喊道:

不,我不原谅他们,至死也不原谅!……

“李总,公司刚刚接到的急电!”李进前正在泪水潸然之际,肖文昭忽然手捧两份传真电报,快步跑来。

“哦,什么急电,定要赶在大年初一发来?”李进前接过传真电报,刚刚看了一眼,脸色便“唰”的变得煞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