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下文学www.20qb.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问题在于,人的感知各个不同。就是一个人的感知,也会随着情境的变化而不断改变。在一大堆感知的破碎镜片里,我们还有时间可靠的恒定守一的形象吗?还有时间统一性吗?我们谈论一九四八年,我们是在谈论哪一种感知里的一九四八年?在这个阴雨的傍晚,在河街上一个小豆腐店里,光复为他老爹哭了一场后,还说到了藕。他说当年的藕好甜,煮起来特别粉,现在再也吃不到。他说现在的藕都是化肥藕,哪有当年的好吃呢?

我对这些说法暗暗疑惑。我知道眼下确实有些地方使用化肥太多,对作物的品质确有影响。但毕竟还有大多数的藕是天然食品,与光复老头以前的藕没有什么不同。我怀疑,不是这些藕的味道变了,而是光复对它的味觉变了——在他年龄越来越大以后,在他越来越远离饥饿的当年或者肝脏有了点毛病之后。这是一种常见的情况。我们常常会美化以前的一些事物,比如藕,比如一本书,比如某位邻居,因为我们已经忘记了当时产生好感的特定情境。我们甚至会觉得以前的某次痛苦经历美妙无比,因为我们已经成了远远的回顾者,不再身陷其中。我们不再痛苦而只是观赏痛苦。

这样说来,被感知猎取着的时间,反过来也会蚀变我们的感知。

光复给我谈的一九四八年,在多大程度上是未经蚀变真实可信的呢?在多大程度上有别于他对藕的可疑回味和可疑信念?

光复谈到近来对“规劝会”的平反甄别,说人民政府到头来还是不简单,自己的错自己纠,自己吐出去的痰自己舔,做到这一点真是不简单。说到这里,他现烟盒子已经空了,叫儿子去买烟,顺便带两瓶汽水待客。他的儿子大约十二三岁,听说汽水便眼睛亮,光着脚板跑出门去。不但买来了香烟和汽水,还急急地用筷子头来撬开汽水瓶盖。嘣——他愣了一下,前后左右找了一阵,爬到黑黑的床下搜寻,尖削的屁股翘得老高。大概是一只铁皮瓶盖刚才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他顶着一头蛛网出来,说没看见没看见,拍拍手,拿着另一瓶汽水到门外去喝,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

光复恼怒地问:“就这样算了?嗯?”

“找遍了,没看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