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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仅仅数量占优而战力疲弱,秦国五十余万大军何惧之有?要紧之处在于,赵国这六十余万大军,偏偏是胡服骑射之后练出的精锐新军,其剽悍勇猛之战力,竟能一战吞灭秦军八万铁骑,当真令人惊心。纵是胡伤用兵不能与白起相比,然则两军死战绝地,赵军并非大军重围以数倍兵力优势取胜,而是在兵力大体相等的情势下死战取胜的。若非此等血战,岂能令善战之秦国朝野震惊?

如果说,阏与之战还仅仅是对赵军战力的惊讶,在白起揭开赵国帷幕后,秦国君臣已经被赵国的整体实力震惊了。若是赵武灵王的主父一直做下去,以赵雍晚年之错失频出,也许赵国之强大也就是昙花一现了。偏是阴差阳错,一场兵变竟成了赵国朝野的枢纽之油,使这个民风强悍的国家度过危机而继续强大起来。本来赵雍未必就死,偏偏是那个最后的侍女岱云子刚刚走出赵国,却永远地失踪了。本来少年赵何未必能稳定赵国,谁料那个公子成被封为安平君独掌国政三年之后却死了。那个谋划起事的李兑虽然做了司寇大臣,却也因实力靠山倒塌而被处斩了。于是,赵何安然亲政,赵国度过了变乱之期。更令人不安的是,赵何当政后礼贤下士,赵国倏忽涌现出一大拨名臣名将,势头似乎比当年秦国崛起还要来得迅猛。虽说在赵国内乱之时中山国又死灰复燃,可如今的赵国不是又灭了中山么?如此一来,赵何的国王越做越稳,赵国也是扶摇直上,天算也?人算也?

战国之世,但能在变法之后连续两代稳定,立即成为超强战国。若一代变法而后代止步,必会无可奈何地迅速衰落。前者如魏国,如齐国,如秦国;后者如楚国,如韩国,如燕国。目下之赵国,赵何已经稳定近二十余年,上下同心,坚持新法,朝野拥戴,国力凝聚,若再有一代如此坚持,秦国的压倒天下之势则可能要被两分了。虽然赵国没有废除封地旧制,旧根没有彻底刨除,令秦国君臣稍感心安。然则,赵国稳定之后,安知不会再行第二次变法?若当真推行第二次变法,如同秦国商君变法一般彻底,赵国岂能撼动了?果真如此,赵国岂非要与秦国平分华夏?秦国一统天下之大业岂非要付诸东流?那时,身为第四代强秦国君的嬴稷将何以面对嬴氏祖先?何以面对天下变法之士?

是了,要害在这里,秦昭王茫然无措的根子也在这里。

当年,秦孝公东出未成梦断关河,临死之际与太子嬴驷单独密谈。孝公问嬴驷:“何谓国耻?”嬴驷答:“六国蔑秦,不与会盟。”孝公问:“何谓国誓?”嬴驷答:“大出天下,一统华夏!”孝公一字一顿地做了最后叮嘱:“王族易败,若无远图则速朽。凡我嬴秦子孙,必以一统天下为激励,荒疏者,死后不得入太庙也!”从此之后,“大出天下,一统华夏”便成了嬴氏王族的秘密国誓。尽管,由于分化六国的策略之需,这一秘密国誓不能公诸朝野,但嬴氏王族与股肱大臣历来都是清楚的。而且,自秦惠王之后,秦国与山东六国经过五十余年周旋,压倒优势已经是越来越明显,齐魏楚燕韩皆成疲弱之邦,统一天下眼看便可着手实施了,却偏生崛起了如此一个强猛赵国,岂非大大令人头疼?更令人担忧的是,若这种秦赵僵持的局面再延续得几年,五大战国完全有可能重新恢复过来,那时山东六国再以赵国为盟主合纵抗秦,岂非又倒退回秦惠王的艰难时期了?稍有闪失,秦国被逼回函谷关以西亦未可知也。

血红的晚霞中,秦昭王猛然一个激灵。

“备车!回咸阳!”秦昭王对遥遥跟在身后的老内侍喊了一声,大踏步走了。

当夜三更,秦昭王回到了咸阳,没有进宫,车驾直奔穰侯魏冄的丞相府邸。可匆匆迎出的相府主书吏却禀报说,丞相从章台回来只在府中停留得一个时辰,便带着一班精干吏员北上九原了。秦昭王思忖片刻,也没有多问,驱车回宫了。

刚进书房,长史王稽来禀报:武安君府行军司马报来急件,说武安君与丞相已经兼程北上九原,但有军情,随时羽书急报。秦昭王心下稍微宽松,立即吩咐长史下书各郡县并晓谕朝野:上将军白起已经起兵伐赵复仇,秦人精壮但有非征入军者,各郡县得踊跃接纳并就地驻扎,俟国尉府稍后一体接编。这是章台会商确定的谋划,此战事先书告朝野,以安国人汹汹请战之心,昭示国府雪耻之心志。王书出,秦昭王吩咐张挂九原地图。硕大的羊皮地图在六盏与人等高的铜灯下分外清晰,秦昭王伫立在图下久久端详——白起要在这里与赵国开战么?

因此战不大,章台会议没有要求白起详陈谋划。当然,更根本的原因在于这是白起统兵出战,若是别个大将,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多方谋议的。加之白起与丞相魏冄素来是军政联手的极佳将相搭档,白起慨然请战,魏冄一力赞同,秦国君臣还有个不放心了?秦昭王从章台回来的路上便在思忖,白起会将战场选在哪里?秦昭王原本多谋深思,即位以来虽说不握掌国实权,但却从来都在细心体察白起的用兵之道,尤其是那些兵略谋划。虽说君王不必领兵,然战国之世大战连绵,君王不知战场兵术尚可,若对兵家战略也是一窍不通,是迟早要出事的。以秦昭王的推测,白起打仗刁猛狠稳,看似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实则机变难测;论秉性,更是刚勇深沉,战胜欲望格外强烈。以此看去,白起这一仗定然是选在河内安阳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