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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能力低下是很多国家的“阿基里斯之踵”
正是因为国家的本质特征是“暴力垄断”,当一个国家到处是分散的、四处开花的暴力活动时,我们说,这个国家的“国家能力”低下。如果普通民众走在街上,总是非常恐惧匪徒抢劫、军阀流弹、恐怖分子绑架,这必然是“国家建构”比较失败的表现。反之,如果我们深夜出去吃个小龙虾、喝个啤酒毫无心理障碍,这就是国家能力较高的表现。我们看清末民初电视剧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一种组织,叫作“镖局”,也就是职业保镖,替商行押送货物什么的。其实,镖局的盛行,就意味着国家建构很失败,因为信不过国家的武装力量,才会出现私人武装的流行。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代墨西哥的“国家建构”非常失败。尽管政府已经竭尽全力,但是毒贩集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且,这种分散的暴力很容易陷入一个恶性循环——对很多老百姓而言,因为政府无力保护他们,他们必须保护自己,怎么自我保护?也加入黑帮或者民兵。于是,整个社会都走向武装化。我读到过一个报道,里面说到一个墨西哥民兵组织,它的标语就是: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切,包括恐惧。
遗憾的是,墨西哥的情况并非个案。在发展中国家,这种政府无法有效垄断暴力、导致暴力遍地开花的情形非常普遍。只不过,在不同国家,这种失败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有的表现为黑帮盛行,有的表现为军阀混战,有的表现为宗教极端组织盘踞,有的表现为武装分离主义势力坐大……在巴西,情况和墨西哥很相似,也是黑帮横行、相互厮杀,警察往往就是在旁边打打酱油,这一点看过巴西电影《上帝之城》的可能会有深刻印象。在阿富汗,暴力垄断的缺失则体现为塔利班阴魂不散——2001年,在美军的攻势下,塔利班落荒而逃,但由于新政府战斗力低下,塔利班很快卷土重来,到2020年已经重新占领了阿富汗领土的五分之一,并且在一半领土上和政府军展开拉锯战。在尼日利亚,宗教极端组织“博科圣地”(Boko Haram)长期盘踞北方大片领土,今天一个自杀袭击,明天一个集体绑架,过去十几年把尼日利亚搞得鸡飞狗跳。在利比亚,卡扎菲倒台之后,整个国家迅速滑入军阀混战的状态,目前除了一个的黎波里政府和一个东部的政府,南部还有很多部落军阀。在叙利亚、也门、委内瑞拉、洪都拉斯、乌克兰、菲律宾,这种碎片化的暴力都以不同的形式存在。
为何“国家建构”如此之难?
为什么“国家建构”如此之难?简单而言,暴力的分散化才是自然状态,暴力的垄断化,则是摆脱了自然引力的人为状态。要理解“自然状态”,我们看看动物世界即可。观察野生猴子的世界,我们会发现,猴子们处于永恒的分散暴力中。它们会为谁是老大而打得头破血流,即使是暂时决出胜负了,过几年猴王年龄大了,该退休了,新一轮的厮杀又会重新开始。而且,就算在一个猴群中,猴王地位稳固了,它和另外一个或几个猴群的“地盘之争”也是永恒的。今天这群猴子打赢了,它们的地盘扩大1公里,明天那群猴子打输了,它们的地盘缩小3公里。如此循环往复,没完没了。
动物世界的这种“永恒的分散暴力”状态,也提示了我们“国家建构”为什么如此艰难。直观而言,暴力要从分散走向垄断,面临着两大难题:第一是权力的集中化难题,也就是“谁当猴王”的问题;第二是领土范围的清晰化难题,也就是“猴群的势力范围”问题。前者是一个暴力垄断如何获得内部承认的问题,后者则是一个暴力垄断如何获得外部承认的问题。
首先,权力的集中化,是一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的过程。这个过程,当然不可能和风细雨。秦始皇建立大一统的中国,完成权力垄断,背景是什么?背景是春秋战国打了四五百年。就是这样,秦朝也不过维持了短短十几年。之后,重新再打一遍,陈胜吴广起义、六国复国运动、楚汉争霸,直到刘邦再一次完成权力垄断。西汉维持了200多年,到王莽新政失败后,又打一遍,抵达了刘秀的权力垄断。之后的历史大家也知道,反正就是每隔一段时间重打一次,如此循环往复。
中国的权力集中化过程起点很早、历史很长,所以到今天,中国已经有相当成熟的国家建构与国家观念。但是,很多国家的历史并非如此。在非洲,很多地方的部落制一直延续到20世纪,所谓国家,不是非洲人内部权力整合的结果,而是殖民主义留下的武断遗产。在印尼,如果你穿越时空回到19世纪,根本不会听说“印度尼西亚”这个词,当地人会认为自己是爪哇人、马来人、亚齐人,但不会说自己是“印度尼西亚人”。在印度,1947年英国人撤离的时候,不但有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划分问题,还有500多个所谓的“土邦”。哪怕是在欧洲,国家建构也是近代现象,在此之前,我们知道,欧洲是所谓的“封建制”——也就是说,贵族们各自组织自己的军队,打仗时才受国王征召,而且去不去还要看心情,不存在所谓的暴力垄断。
国家建构的第二个方面,势力范围的清晰化,同样艰难。我们知道,古代世界是没有清晰的主权国家观念的,那时候的领土边界是极具挥发性的。近代之前的政治单位的主角是什么?是帝国。帝国的属性又是什么?是扩张。不断扩张直到被自身的重量压垮。
所以,我们看到,历史上,不同帝国一直在为疆域扩张而相互征战,今天马其顿帝国实力强大,可以一直打到印度河流域,明天蒙古帝国坐大,又可以一路扬鞭到欧洲;今天罗马帝国可以把地中海吞并为内陆湖,明天奥斯曼帝国也可以吞掉半个地中海;今天西班牙国王死了,法国国王可以说我是他二叔的三外孙,所以西班牙是我的,明天苏格兰国王死了,英国国王也可以说,我是他堂弟的二侄子,所以我有继承权。哪怕到了19世纪,“领土主权神圣不可侵犯”观念也没有那么深入人心。拿破仑打仗缺钱,美国说:路易斯安那多少钱?法国说:1500万怎么样?美国说:那就这么定了。
正是因为权力的集中化很困难,领土边界的挥发性很强,所以“国家建构”在任何国家的历史上都非常艰难。我们当代人,尤其是中国人,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国家体系中生活了很久,容易忘记这种艰难。事实是,人类花了几千年才慢慢实现了权力的相对集中,目前200个左右的国家数量就是这种“相对集中性”的体现,因为如果是停留在部落社会,那么这个数字就不会是200个,而可能是2000个甚至20,000个了。
同样,人类也是花了数千年才大致厘清了国家的边界。我们今天在地图上看到的清晰国界线,背后可以说是无尽的血与火。而现在,大体而言,这200个左右的国家之间彼此对等地承认,俄罗斯人到波兰去,或者波兰人到俄罗斯去,跨越某个界限后,就得拿出护照让边防官员检查。中国和印度之间、肯尼亚和赞比亚之间、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之间,莫不如此。这种清晰性,固然有其代价——比如限制劳动力的流动,比如限制人道主义干预的程度,但是它也以这种蜂巢式的结构缓和了没完没了的边界暴力冲突。这有点像婚姻,虽然婚姻限制了我们的恋爱自由,但是它所提供的清晰“归属权”也限制了没完没了的恋爱纠纷。
或许,没有人比秦始皇更懂得“国家”的本质。史书记载,秦始皇赢得天下后,曾经“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什么意思呢?就是他把天下的兵器全都收缴过来,熔化做成十二个大铜人,以削弱民间的战斗力。这可以说是“暴力垄断”最直白的做法了。
其实,早在秦始皇之前,中国更早的古人就明白了国家的含义。这一点,从“国家”的“国”字的中文古文写法,就可以看出来。大家知道,国的繁体字(國),周边是一个框,即一个清晰的边界,中间的“戈”,也就是武器,守卫着口,也就是“人口”。看来,当韦伯将国家定义为“特定疆域内暴力垄断的机构”时,这位伟大的学者与几千年前的中国古人,可以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 * *
[1]Jack Harrera, “The other epidemic,” The Nation, May 18, 2020.
[2]The Aljazeera, “More than 70,000 killed in Yemen's civil war: ACLED,” The Aljazeera News, April 19, 2019.
15. 为什么要“重新带回国家”?比较政治学的轮回
有一个日常生活中的现象,大家可能都注意到,就是流行趋势会在消失之后突然卷土重来。20世纪80年代一度流行的阔腿裤,到了90年代可能就显得很土,可是再过20年,似乎又变得很洋气。60年代流行的格子大衣,到了80年代显得像妈妈服,可是再过20年,又重新变成了时尚的复古风。其实,流行趋势的这种螺旋形变化,不仅仅存在于时尚界,也会发生于学术界。其中一个例子,就是“国家”这个概念的命运。
“国家”概念的螺旋形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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