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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千九百二十五年即民国十四年阴历四月二十五,赵小舟携九岁的于广忆和十岁的于昭湘回到河阳老家,准备给给于继祖九年坟。

海右有九年坟的习俗。一般来说对于过世的人最主要的有以下几种大规模的祭奠方式:头七、三七、五七,周年、三年和九年坟,而在所有的祭奠中最隆重的是九年坟,这预示着在阴间的人即将劫满,从此可以另投胎托生了。

六年前,赵小舟回来给于继祖过三年坟,但是由于兵荒马乱她没有带着孩子。在河阳,应该由女儿给父母扎纸车、纸马、金山、银山、聚宝盆等。没有女儿的人家也可以由侄女代替——当然得由侄女自愿。孟昭和去世的时候就是孟宪仁的叔伯妹妹给置办了所有的纸草,为此宪仁还拿出了六分地作为酬谢。

现在,扎纸草的任务就落在了于广忆的身,但是她哪里懂这些。一回到老家,她感到陌生而新鲜。她最陌生和最不能理解的是许许多多的青年人、中年人甚至是老年人见了她都叫姑、老姑甚至是姑奶奶。十六岁的于昭秦、十四岁的于昭楚和十二岁的于昭雪见了她都恭恭敬敬地称呼她“姑”。她的命令在于昭秦兄弟姐妹之间特别好使。

一开始她还不好意思,和他们处了一天她终于弄明白了这三个人是于昭湘的亲哥哥姐姐后就泰然了,因为她早已经习惯了比她大一岁的于昭湘喊她“姑姑”。当看起来比她母亲还要年老的于广源夫妇称呼母亲“娘”时,一种最朦胧的家族意识在她的小脑袋里萌芽了。回到家不到三天她就骄傲得像一个小公主,对于昭秦他们四个人一口一个小名叫着发号施令,走在大街别人称呼她时也不再畏畏缩缩,而是高昂着头坦然接受别人对她的恭敬。

四月二十七那天早,刚刚吃过早饭嫂子李氏就领着广忆来到了村西头魏老三的家,魏家扎纸草的手艺已经传了四代了,不光是凤鸣村,整个凤鸣镇乃至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都来他家订购纸草,买卖很是兴隆。

一见到广源媳妇魏老三马站起来赶着叫“婶子”,见到在广源媳妇身后的扎着两个小辫的漂亮女孩时,魏老三知道这大概就是街人都在传讲着的于继祖的女儿了,忙问李氏:“这就是小姑吧!”李氏答一声“是”,魏老三马满脸堆笑对着广忆叫“姑”。于广忆则不再畏畏缩缩,而是很大气地用鼻子“嗯”一声。

在乡下,因为家族观念的根深蒂固,年龄大不如辈分大,辈分是人人都要遵守的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有人不遵守这条规定,则会被人加“忘本”的罪名。

许多年前,凤鸣村孟家曾经出过一个举人老爷,这个举人老爷曾经做官做到莱州府同知。有一天,凤鸣村的一个孟姓年轻人经商路过莱州顺便拜访孟同知。千里他乡遇故知自然是一桩喜事,于是孟老爷设宴款待了这位老乡,这个年轻人虽然比孟老爷小二十多岁,但是论起辈分却高出孟老爷一辈。酒宴一开始,孟老爷还是一口一个“叔”叫着,但是酒喝着喝着就喝多了,孟老爷一时忘了形,竟然叫起这个年轻人的小名来,年轻人也是喝多了,当时没有在意,但是在回家的路越想越不是滋味。回到家后,他把这件事对他父亲说了,他父亲当时就火了,立马找到了举人老爷的父亲孟老爷子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这件事,孟老爷子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山羊胡子气得抖个不停,他喘着粗气命令他的小儿子:“快、骑着快马去莱州府,告诉你大哥就说我不行了,等着他给我出殡……”孟同知一回到家里,孟老爷子劈头盖脑就是一顿臭骂:“你这个官就别再当了,越当越爷巴(河阳方言,傻)了,你欺师灭祖啊!你忘本啊!……”老泪纵横。骂完之后又领着儿子来到那个年轻人的家里磕头作揖赔了罪。那个年轻人也没有想到事情弄得这么大,思前想后追悔莫及。

于广忆在嫂子的指点下给他的父亲挑了一些纸马、纸车、金银山之类的东西。算账时,魏老三说:“要是换了别人,这些东西得要五块大洋,既然是继祖爷用,给两块大洋的本钱就行了。”这本是一句生意场的套话,但是这次魏老三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在大旱之年他也得到过于家的惠施。

于广忆已经九岁了,对于算术她不比魏老三差,她感到纳闷,就问魏老三:“为什么少要钱呢?”魏老三回答:“因为继祖爷对我有恩啊,没有他我早就饿死了。”

于广忆是孩子心理,她虽然听母亲说过父亲的一些事情,但是半信半疑,这一次她想弄个水落石出了,所以继续问下去:“为什么你要饿死呢,你不会吃馒头吗?”魏老三被她逗乐了,他也乐意和这个孩子拉呱,他笑着回答说:“因为天不下雨,所以没有东西吃啊。”“天不下雨就没有东西吃吗?”她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是啊,天不下雨庄稼就不长,庄稼不长就没有粮食吃。”“我们家哪来的粮食啊?”“你们家是大财主啊!”“大财主就有粮食吃吗?”

李氏看于广忆没有罢休的意思,知道这样问下去一个午是问不完的,就对她的小姑子说:“回家后我慢慢对你说,咱们走吧!”说着摸出钱来算纸草帐,她非要给魏老三四块钱,魏老三却坚持只留两块,两个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于广忆在旁边发话了:“我们家不是财主吗?还用着你让钱,就给你五块。”接着一把从嫂子手里拿过五块钱扔在桌子,拉着嫂子的手走了。魏老三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俩离去,不知说什么好了。

于昭湘这几天来感到非常别扭,在他的记忆中直接是没有爹娘这个概念的,这几日奶奶一直逼着他叫爹叫娘叫哥哥叫姐姐,哥哥姐姐还好办,他勉勉强强地能叫出来,但是其声音只有自己听得到;让他叫爹叫娘比杀了他还难受。勉勉强强叫了一回,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广源夫妇没有法子,就对赵小舟说不叫就算了,赵小舟也没有办法,只好找了一个折中的法子,那就是于昭湘称呼广源夫妇为老爷太太。

看到自己的三儿子出落得一表人才,夫妇二人非常高兴,对小舟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

于昭秦和于昭楚同一年进的私塾,读了七年私塾后,于昭秦已经十六岁了,他长得虽然个子不高,但是腰粗肩厚非常墩实,四方脸膛,浓眉大眼,颇有继祖的模样。于昭楚则和他完全相反,他高挑身材,瓜子脸,细长眉,皮肤白皙,和于昭湘模样相仿。于昭雪生就一付美人胚子,她身材苗条,鸭蛋脸型,齿白唇红长得很讨人喜欢,因为附近没有招收女生的私塾,所以没有进过学校。但是夫妇两人宠爱她,私下里教她认了不少字,也读过不少书。

兄妹三人乍一见到他们的弟弟于昭湘时相互别扭了一阵,但是随即就玩在了一起。于昭秦已经过了玩耍的年龄,并且已经和商芝的一个姑娘订了亲,过了年或许就要结婚了,所以当他们的弟弟妹妹和街的其他孩子玩游戏时,他只有远远站着看的份。

乡下的孩子,不学校念书的日子,要么随着大人在坡里干活要么在河边或者山放牛放羊。于昭秦和于昭楚自从他们记事起就跟着父母下地干活,除了腊月和正月,他们几乎没有一天闲着过。每到傍晚收工的时候,大人在屋里忙着做饭,孩子们便有了难得的的玩耍时间,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出来玩,村里到处能见到成群结队玩耍的孩子。于广源的大门外道路宽敞,因此就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天堂。

这天傍晚,他们又在玩“跑马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