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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风光,自是与北疆不同,以江河湖泊为佳。而其中又以洞庭最为人称道。范文正公曾有记赞曰:“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况且早春三月,煦风微拂,群莺乱飞,水波不兴;引得那风流雅士,三两相聚,呼朋唤友,饮酒流觞,却是一番热闹情形。正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太平偷闲学少年。

不知觉间,日头偏西。那文士中有一老童生,唤做郑铸便是。因贪吃黄酒,突觉腹中作痛,心道不好,忙起身避开众人,往偏辟处寻方便。众人正谈笑间,亦未察觉。

待过了辰时,众人已是倦了。方有人问起郑铸,却无人应答,几个朋友匆匆寻了一番,不见踪迹,就有人骂道:“这老货,定是自己逃了家去了。不必寻了。”于是众人一哄而散,就此作罢。

却说众人方散,那郑铸恰好回来,气得连连跺脚,口中翻来覆去念叨:“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忽听旁边一人笑道:“老先生何事动怒?”郑铸转过身,见一青衣文士打扮的男子正笑吟吟望着自己,不由哼了一声:“我何时发怒?你这人好生奇怪,怕不是正经读书人罢。”那男子收了笑容,打了个拱:“小可刘符,倒也是科举出身,如何不正经?”郑铸摆摆手,显出不可置辩的神气:“若是走科举之道,现今正是春闱,你又怎会在此跟我饶舌?”刘符哈哈一笑,又突然收住:“原来你不愿饶舌,好,那当年又是谁强拉住我,与我胡言乱语一通。害我,害我信了你的……”只见他每说一字,都仿佛强压着极大的愤怒和痛苦,使他几乎要扑上去把对方撕成齑粉。

郑铸瞪着眼:“你这人委实莫名其妙,当真是失了神智,来这发昏。”刘符闻言大喝一声:“郑铸,你不要作样,你当我不认得你。你睁眼看我是谁?”郑铸翻了白眼,扭头就走,口中喃喃:“今日不巧,遇上个狂徒,有辱斯文……”他越走越快,听身后并无人来赶,不由放心。抬头四顾,突见刘符跟在右侧,竟不出半点声音,正笑吟吟望着自己,不由脚下一绊,叫声:“阿呀”便狠狠摔在地上,随即恐惧地缩成一团,失声嚷道:“你,你究竟是何人?”刘符叹了口气:“昔日一同在贺知府手下办差,情同手足。如今见面不识,是何道理?”

郑铸怔怔盯着他半晌,突然叫道:“刘复,刘符生。你怎么……”“怎么还活着,怎么没有如你想的那样死在沟壑,是不是?”“你,你还来找我……为什么?不干我的事,是贺强那厮……”“我会去找姓贺的”刘符淡淡道:“你还不值得我亲自来寻,不过今天碰见,也是老天有眼。”他环顾四周:“怪不得当年总寻你不见,原来你倒会找地方安生,拿着贺强的银子,在洞庭逍遥。”“没有,贺强骗了你也骗了我。他根本没给我什么……我后悔哇!”郑铸不由双目垂泪,不知是急是悔:“我是没有办法,这都是姓贺的……”刘符摆手笑道:“过去的事,不必提了。你我过去怎样,今后还是怎样。”郑铸忙道:“你不怪我?”“怪你做甚,人死不能复生。大丈夫终不能为情所困,这是你当初劝我的话。是不是?”“这,当然不错。不过当年弟妹一事,我至今想来,依旧痛彻肺腑,觉得对你不住”“既然如此,我想托你帮我办件事情。”刘符慢慢道。

郑铸站起道:“莫说一件,便是十件百件,为兄也义不容辞。”刘符望着他,

眼中露出感激之色:“事到如今,我也只有指望你了。只是此事一般人万难能行,兄长若是为难……”郑铸拍拍胸脯:“为兄在这里也识得官面上的,你尽管说。”他依稀记起刘符此人最是热衷功名,今日定是想求个吏职,只想应付过去,早早脱身方好。

刘符听了,一拍手道:“好。兄长高义。那小弟直言,望兄长先往告知苏氏,就说小弟杀了贺强后,便去与她重聚。”郑铸怔怔不言,良久才道:“这苏氏,她莫非没死?”“死了。”刘符摆出很庄重的神色。“这,莫非跟为兄玩笑?”郑铸突然一拍脑袋笑道:“是了。你是要我寻到苏氏墓前,烧把话给她。你安心便是,为兄即刻托人去寻……”他心想此举虽然难办,但先满口答应,想及早离去。谁知刘符摇头道:“苏氏她沉于西湖,何来坟墓?”郑铸瞠目结舌,退后几步:“那,那么,这怎么办?”刘符微微一笑,指着洞庭湖道:“小弟过去曾听兄长言及,天下江河湖水,皆有暗道联通,是也不是?”此时已近傍晚,这湖边风最冷不过。郑铸喝下去的酒被风一激,发作起来,便头上冷汗淋淋,身子发抖,几乎抖成筛糠,哪能出言回答?刘符也自顾自说道:“既然如此,便请兄长从这洞庭湖走一趟,往西湖当面告知苏氏,想来兄长是一定答应的了。”

郑铸结结巴巴道:“你……你说过不杀我……”刘符瞥了他一眼:“我杀你做甚?我们过去怎样,今后也是怎样。当年我被贺强打成重伤,你也只是把我留在沟壑边,教我舔尿渍活命。我知道你一定不是想杀我,是不是?你听我说完,兄长好心教我,小弟不敢一日有忘,又如何敢怪?不过兄长方才言之凿凿,一定办到。现若是反悔,未免又轻视小弟一片真心请求。”郑铸叫道:“不,不。你是疯了,你要杀人,就不怕王法么?你的仕途……”“我的仕途”刘符冷冷道:“等我向朝廷说明真相……”

“哈,刘符生阿刘符生,呃,看来你比我疯的还厉害。”郑铸反而大笑起来:“朝廷会给我报仇的,哈哈。”刘符冷冷道:“你以为他们会为了一个童生花力气?”“我只知道,哈哈,你还是老样子,你一定会死在朝廷手里的。他们不会听任何解释,他们只会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你装疯也没有用的,这事你非办不可”刘符突然提起他,如提童稚,径自把他扔进湖中。郑铸本不识水性,又被刘符一吓,气力已软。况且这水寒冷彻骨,郑铸只喊了几声,冷水灌进口鼻,在五脏六腑结成了冰,只挣了几下,手脚就僵住了,慢慢沉,终于沉了下去,只留得一串气泡在水面咕咕几下,不见了。

刘符默默看着水中倒影,突觉头上竟多了几许白丝,心下顿生感慨,更发悲苦,一时心潮起伏,冲口而出:“自负平生凌云笔,江湖投荒十三年。安将白发作愁丝,钓得洞庭北溟鱼?”话音未落,便闻湖面上有人叫道:“刘叔叔怎么也吟如此没志气的诗?”初闻时还不绝如缕,而“诗”字却如在耳边响起,可见来人速度之快。刘符微微颔首,心忖:看来未羊已得松下居士李南寻真传,此次有他相助,无念禅院必定到手。

只见湖面上一白衣少年掠过,顷刻便至眼前。刘符笑道:“我昨天得你口信,在这等了半天,怎迟了?”少年打了个拱:“怪那牧鹰教把船只征去,好容易寻到一个,我恨那舟子太慢,见近了岸,便等不及过来了。”“单论你这轻功,只怕我也比不上了。”刘符笑道:“你爷爷他老人家……”“他好得很”李未羊狠狠道:“一心只想给我娶亲。我好容易练了十几年功,才离了他管教,他竟想又给我弄个太上皇供着。”说着拿眼偷偷瞧刘符,刘符知道他心思,偏偏道:“话虽如此,但你爷爷今天来信问我……”

李未羊一下跳起来:“刘叔叔莫非露了底?”

刘符叹气道:“李居士是江湖前辈,问话岂敢糊弄?”李未羊苦着脸,拉住刘符衣袖:“那便完啦,刘叔叔,你忒不晓事。我看你不像那些人,才实话给你说,谁知道你也……唉。”刘符默然不语,突然大笑起来。李未羊恍然大悟,跺脚道:“既然没说,又何必急我?”刘符微笑道:“我虽然没说与李居士知道,但我也答应他一见你,便劝你回去。近来这江湖多事,委实不是去处。”李未羊嘿嘿笑道:“可有刘叔叔在此,我只消不把天捅个窟窿罢。”刘符伸手敲了他一个爆栗:“不要玩笑。我今番是有要事。”“正是有要事,我才好助您一臂之力呀。”“我看你是想趁机顽皮。”刘符一边走一边道。李未羊跟上道:“这次牧鹰教教主燕不逊开关去参加洛阳大会,又派二公子南下。前几日东华派被燕仲开一举荡平,《问道经》也已到手。我这一路走来,尽是在谈论此事。刘叔叔您既然是军师总管,可知此番是何缘故?”

刘符脚下不停,口中吐词清晰:“我教在上次一战中损失惨重,那连山盟步步紧逼。今年初还要在洛阳召开大会。如今燕教主已练成护教神功,特意不请自去,要狠狠折那秦连山的威风。”“那又为何同时派这么多教众南下,就不怕燕教主身边空虚,被人算计么?”“教主身边有大公子和房左使在,不会有大碍。”刘符见李未羊年纪轻轻,竟能一步不落,不由暗赞,又开口道:“教主此次要二公子率众南下,首要在于东华无念两派,这一佛一道,在江湖上名声不差。如能一举平之,一来我教声威……”“必然名动天下。二来呢?”“二来打通南下关卡,我教便可长驱湖广,东制江浙,西遏川滇,如此一来,腾转空间大大扩大,再也不必束手束脚。三来这两派分别有《问道》《普照》经……你明白我意思么?”“明白的”李未羊眨眨眼:“神功者,江湖共传宝也,有德者居之。燕教主果然大仁大义,神机妙算。”刘符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