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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仙堂的药柜积着层薄灰,指尖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沾得人袖口发乌。第三排左数第二个抽屉最是难拉,铜环被岁月磨得发亮,却卡在木轨里纹丝不动。沈砚之攥着铜环往外拽时,指腹忽然蹭到块尖锐的凸起——是枚嵌在木缝里的锈铁钉,钉帽早已被氧化得发黑,上面还缠着半圈褪色的红绳,绳头打着个细碎的结,与泉亭驿残碑旁莲形石片上的绳头比对,竟是同一截,连磨损的毛边都分毫不差。
“当心扎手。”苏晚递过块粗布,布面粗糙,是闻家太奶奶当年纳鞋底用的,边角还留着针线的痕迹。她指尖刚碰到抽屉沿,就被里面探出的蛛网粘了满手,白花花的丝缠在指缝间,痒得她“呀”地缩回手。可这一缩,目光却落在了蛛网的缝隙里——一本深棕色账册斜斜倚在抽屉角落,封皮是牛皮做的,早已失去光泽,上面用金线绣的“闻仙堂”三个字被虫蛀得只剩个“仙”字,笔画歪歪扭扭,倒像只眯眼笑的猫,透着点说不清的温柔。
账册摊开在药柜上,纸页脆得像深秋的枯叶,稍一用力就怕碎成渣。沈砚之从案头取来毛笔,蘸了点清水,指尖悬在页角迟迟不敢落下——这账册怕是比他祖父的年纪还大,每一页都藏着沈家与闻家的旧事。他轻轻把清水抹在卷边的纸角,等纸页软了些,才敢慢慢翻动。一页页泛黄的纸掠过眼前,记的都是些药材进出的账目,直到翻到第三十七页时,苏晚忽然按住他的手,指腹微微发颤,点着行歪斜的小字:“沈君之疾,非药可医,需解‘离魂’之结——见帕合,如见人归。”
墨迹发乌,像是被水浸过又晒干,在纸页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离魂”两个字的笔画拧在一起,横撇竖捺纠缠不清,像打了个解不开的死结。沈砚之的拇指轻轻蹭过那两个字,指腹传来纸页的粗糙感,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攥在手里的半方诗帕——那年钱塘发大水,祖父的书房被淹,诗帕泡在浑浊的水里胀得发沉,上面绣的并蒂莲被泡得晕成了团紫雾,只剩下“归”字的最后一捺还清晰,像根没断的线,死死攥在祖父掌心,直到他闭眼前,指尖还在那笔捺上轻轻摩挲。
“离魂结……”苏晚的声音发颤,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层层叠叠,裹得严严实实。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对光溜溜的银镯子,镯身有些发黑,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亮泽,内侧用小篆刻着“苏鸾”二字,是她太奶奶的名字。“我奶奶说,当年沈爷爷总说‘阿鸾的帕子绣完,我这心口的疼就好了’,我一直以为是沈爷爷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原来不是说病,是说这心里的结。”她说着,眼圈慢慢红了,银镯子放在账册上,冰凉的金属贴着发烫的纸页,竟像是有了温度。
镯子内侧的“苏鸾”二字,正好对着“离魂”那两个拧在一起的字,像两块相吸的磁石,刚碰上就硌得人手心发烫,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闻墨蹲在药柜旁翻找,膝盖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也顾不上疼。他手指在抽屉里摸索,忽然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举起来一看,是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盒盖与盒身锈得死死咬在一起,连缝隙都快看不见了。他从画板旁拿起凿子,小心翼翼地往盒缝里撬,铁锈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终于,“咔”的一声,盒盖开了,里面露出的东西让他眼睛一亮——半枚黄铜扣,扣面刻着简单的莲纹,与沈砚之腰间挂着的那半枚比对,边缘的齿痕严丝合缝,连磨损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我太爷爷的日记里画过这个!”闻墨举着铜扣直起身,声音里满是激动,额前的碎发都跟着颤。他指着铜扣内侧的刻痕,那里有个极小的“沈”字,刻得很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日记里说‘沈先生总摩挲这铜扣,说等和苏姑娘的帕子拼上了,就把扣儿合起来当信物,到时候啊,就用这对铜扣当聘礼,风风光光把苏姑娘娶进门’。”他说着,眼眶也红了——太爷爷写这段话时,字里行间都是羡慕,可谁能想到,这对铜扣一分为二,竟等了几十年才重聚。
沈砚之解下腰间的铜扣,那铜扣他戴了十几年,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发亮。他把两枚铜扣的齿痕对齐,刚碰上,就听见“咔”的一声轻响,合缝处严丝合缝,像是从来没分开过。紧接着,合好的铜扣缝隙里渗出点墨色,墨汁顺着扣身往下滴,落在账册上,竟把“离魂”两个字晕开了——底下藏着行更浅的字,字迹娟秀,是苏晚太奶奶的笔体:“帕分两半,人各天涯;帕若重逢,魂自归来。”
苏晚忽然捂住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银镯子上,溅起细小的水珠。透过模糊的泪光,她仿佛看见太奶奶坐在闻仙堂后院的绣架前,阳光落在她的蓝布衫上,针脚忽密忽疏。帕子绣到第三瓣莲就停了,绣花针掉在地上,线团滚到墨砚旁,染了圈乌黑的墨痕——那是沈爷爷送的松烟墨,太奶奶总说“磨墨时想着人,绣出来的花才会活,等帕子绣完,人也就回来了”。可谁能想到,帕子没绣完,人就先分了天涯。
药柜最上层的抽屉突然“吱呀”响了声,像是被风推开条缝,冷风从缝里钻出来,带着点药材的清香。沈砚之伸手去推,指尖刚碰到抽屉板,就摸到个软乎乎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掏出来,是个素色的软布包,布面已经有些发白,上面绣的小莲早已褪色。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块叠在一起的诗帕,半块绣着翠绿的莲茎,上面还沾着点干了的墨痕;半块绣着粉嫩的花瓣,针脚里藏着根红色的绣线。他把两块帕子拼在一起,一朵完整的并蒂莲赫然出现,莲心处的墨点正好连成个小小的“安”字,墨色鲜亮,不像放了几十年的老东西,倒像是昨天才绣好的。
“是它!”苏晚的指尖轻轻抚过莲心的“安”字,墨色带着点润意,蹭在指腹上,竟有些发烫。“我太奶奶说,当年逃难时把帕子分了,一块给了沈爷爷,一块自己带着,说‘等太平了,让帕子自己找回来,帕子回来了,人也就回来了’。”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太奶奶等了一辈子,直到闭眼都没等到帕子重逢,可现在,她终于能告慰太奶奶了。
闻墨忽然指着账册的夹层,那里夹着片干枯的荷叶,叶片早已发黄发脆,叶脉里嵌着点细碎的银子,银子的成色与苏晚手里的银镯子一模一样。“日记里写‘沈先生把苏姑娘给的银镯子融了半块,敲成碎银塞在荷叶里,说这样走到哪都能闻见荷香,都能想着苏姑娘’。”他说着,伸手碰了碰碎银,碎银冰凉,却像是能透过叶脉,感受到当年沈爷爷的心意。
沈砚之把合好的铜扣别在账册上,铜扣上渗出的墨色顺着纸纹慢慢爬,在“见帕合,如见人归”这句话下面,渐渐显出个小小的“鸾”字,笔画娟秀,带着点灵动,像极了苏晚太奶奶的笔迹。他忽然想起苏晚说过,太奶奶当年总说“字要藏着写,才有人慢慢找,找着了,才懂得珍惜”——原来太奶奶早就在账册里藏了念想,等着后人来发现,等着帕子重逢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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